野鸽

咕咕使我快落

天下泰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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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子_手癌晚期:

*一期一振x三日月宗近 腐向【然而两人并没有见面……

*德川时代妄想,偏史向

*角色个人理解,性格偏差,OOC有

*其余刀剑有出没

*有必要说一下这个文的西皮向,一期是跟爷爷的,鲶尾是跟骨头的,后藤是跟物吉的,因为在文里角色是完全混杂的,所以我觉得不提前说一下,会感觉我在写一期和物吉,爷爷和骨头,物吉和鲶尾………………【←这什么修罗场……

 

 

【楔子】

并不像夏天的雨水,哩哩啦啦下个没完没了的样子,说不上闷热但确实潮湿的难受,就连榻榻米似乎都跟吸饱了水汽似得,踩一脚上去,湿的发粘。烛火仿佛都带着潮气,弱弱的细光笔直地烧着,燃出一串薄薄的黑烟。

夜已经深了,外面的雨势却没有减小的意思,屋子里的人也同样没有睡意。女子发干的唇缝里挤出来一串难以听懂的叨念,手中的佛珠也碾过几转,朴素的衣着同这座华丽的城堡格格不入,但却无人敢否认她曾是这里至高无上的女主人。

片刻之后她停下来,抬眼看向看不透的门外,似是轻声叹息,才道:“既然来了,就进来说话吧。”言罢向旁边挪出个位子来。那门外的人似乎没料到,沉了半晌才轻声道了一句“失礼了”,推开了门。

来人看似是位刚及弱冠的年轻男子,丰神俊朗、仪表堂堂。但宁宁心里清楚,身为付丧神的他们,有着凡人无法用肉身去追赶的年岁鸿沟。

“许久不见,一期阁下愈发英俊了。”看着他坐下来,宁宁掩唇笑着。对方未有反驳,只在宁宁让出来的地方坐了,笑道:“宁宁大人看起来也愈发滋润了。想来离开这大阪城,少了那些烦心的天下事,心情便也放松了不少吧。”

“哎呀哎呀,阁下真会说笑……”宁宁笑起来,眼角勾出细长的皱纹,只是笑罢,看着那细长的烛火,神色又复杂又悲伤起来,道:“只是恐怕这一次,我也是无能为力了。还望阁下和城中的兄弟们,莫要怪罪。”

“宁宁大人这是哪里的话。”一期一振见她弯下腰去,忙不迭去伸手扶她,道:“不管这座城即将迎来什么样的命运,我们也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无论今后如何,我们能同秀吉大人和宁宁大人一同生活过,有这样一段非同寻常的记忆,都是我们引以为傲的事情。”

“更何况,茶茶夫人性格刚烈倔强,走到今日这样的地步,我等也并非出乎意料。”一期一振又在旁边规矩地坐好了,道:“只是还请宁宁大人,莫要再对这里有何牵挂才好。”

一期一振的话似乎让宁宁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她略显浑浊的眼中有烛火跳动着,不知闪烁过多少走马灯的过往,方才闭了闭眼,叹息道:“是啊,牵挂,于我而言,若是能保住藤吉郎的血脉,现在看来,都是一种奢望啊……”

宁宁手中的佛珠滑落了,年过半百之人轻摇着头叹息。半晌,见一期一振不接话,方才道:“这恐怕也是我与阁下最后一次见面了,阁下便再没有什么想说的话给我吗?”

这问题显然一期一振从未考虑过,因此听得宁宁问出来,难免露出吃惊的神色,末了居然连眉头都皱了起来,似乎有所不满得道:“宁宁大人何以说出这种话……”

“所以阁下这是没有什么想对我说了吗?也没有什么,想让我带回去说吗?”打断了一期一振的话,宁宁几乎用不容反驳的口吻问道。一期一振愣了片刻,却见着宁宁眼中光芒如水,温和的就像在注视着自己的孩童一般。一期一振便也没了奈何,只淡淡叹了口气,笑答:“若是有什么话,让您代为传达,恐怕对他而言,便也是徒增烦恼吧。”

徒增烦恼吗?

宁宁却露出了然的笑意,微微欠身,道:“这样的话,贫尼,就把阁下这句话带回去了。”

一期一振开始还未明白宁宁此话何意,半晌才反应过来,便也欠身回礼,道:“有劳宁宁大人了,一期一振,万分感激。”

 

(1)

宽永元年十月,刚进了秋季,植被尚保持着仲夏的深绿,连风里都没有秋天的味道。江户城的白墙蓝瓦在日头下多少有点晒得明晃晃,这座高大的城堡以稳健而温和的姿态君临天下。

十月中下旬,江户城收到了来自京都方面的来信。“天下堰武”的时代,自然没有什么性命攸关的战事。寄信人也并非天皇公家之类的显贵,但是却令退居大御所的德川秀忠读过后,痛哭失声。

出家京都高台院的宁宁夫人,于几日前无疾而终,结束了她波澜壮阔的76年人生。

就算已到不惑之年,德川秀忠依然记得当年在丰臣秀吉手下为人质时,宁宁夫人对自己那如同母亲一般的关怀与照料。更何况自己的正室浅井江也是宁宁夫人的养女,婚事虽说是丰臣秀吉的命令,但若没有宁宁夫人做了中间人,恐怕也不会这样顺利。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宁宁夫人于秀忠夫妇是如同再生母亲一般的存在。因此悲伤之余,德川秀忠也不忘了命人去京都高台院操办宁宁夫人的后事。

事情本来也再平常不过。对于见惯了战国血雨腥风的武将而言,一个人的死亡,不过如同京都鸭川的流水,或者江户城琉璃瓦上的露珠,转瞬即逝。那么生前身后,那些歌功颂德又或者名垂青史的记载,对这个人而言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当那封信件经由骨喰藤四郎寄予居住在尾张的物吉贞宗手上的时候,相貌年轻的小胁差莫名也感到了一份悲伤的情绪。

虽然接触不多,自己关于宁宁夫人的了解也仅仅是因为主人德川家康对她的敬重。但那位可以看见他们的天下第一夫人,似乎永远带着像是母亲一般的微笑,以温柔与仁慈胸怀天下。

如今,或许这是最后一位同丰臣秀吉关系非常的人,也终于走完了她人生的道路。而属于丰臣秀吉与织田信长的那份,战国的荣耀与辉煌,也终于淹没在德川幕府的时代洪流之中——

自此天下泰平。

这固然是好事。物吉贞宗摇了摇头,半长的发扫在脸上有点痒。

但是这德川的天下,说什么也是建立在大阪城的废墟上。纵然知道人类的恩怨情仇于他们这些刀剑的付丧神而言没有任何干系可言,但身为家康大人的爱刀,心里却总归是有些放不下的。

是对于对手的惋惜之情吗?

这么想着的物吉贞宗看着廊外的庭院,枯水流沙旁堆积起来的小山,用薄薄的青草铺着,看似杂乱无章的横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却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一派美丽精致的小景。物吉贞宗不晓得大阪城中是否也有这样的景色,只是这种风景,也只有在这太平盛世的时候,才能仔细观赏的吧。

这么想着的时候,却忽然听见屋子里一声巨响,像是障子门整个倒下去的声音。物吉贞宗猛然醒过神来,心里低叫着“惨了”,起身便往屋子里跑。而后果不其然的看见了倒下的门板和倒在旁边的一期一振。

“一期大人!都说了不可以在没人的时候自己练习了!”物吉贞宗也不知道是该埋怨还是该安慰,将一期一振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想扶他起来。然而明明看起来虚弱的像没有骨头似得青年,太刀的体量摆在那里,也不是物吉贞宗这种小胁差想扶就能扶的起来的。不过今天的一期一振似乎有些安静的过分了。在好不容易让一期一振坐起来之后,物吉贞宗看见他太阳一般的眼睛里有着比以往更深的迷茫。良久,一期一振看着外面的庭院,声音轻而沙哑的道:“我做了一个梦,物吉殿。”

“我梦见有黑漆描金的高大城堡,里面装饰更是华丽非凡,但是我不认得那是哪里。只有一个很深的夜,没有月亮,繁星闪烁。我跟很多人……有骨喰,有鲶尾,有不认识的人,在天守阁上聚会。我们说很多话,很开心,很热闹。然后有人站起来,在天守阁外面的走廊上跳着舞,敲着太鼓……”一期一振眯起眼睛,身子有点没力气,靠在旁边的墙上。

“然后有人唱起了和歌,吹起了笛子,大家都在鼓掌。然后跳舞的人来拉我,我们便一起跳了起来……”一期一振吐出一口气,像是讲完了一个绵长的故事一般放松下来。然而物吉贞宗却只是,也只能静静的听着,没有接话,也没有发问。

青年的脸上露出了倦怠的神色,半晌又道:“那真是一位,高贵而优雅的人……物吉殿?”

“是?”物吉贞宗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手里的是什么。”一期一振抬了抬手,指着他手中那团皱巴巴的信。

“是骨喰大人的来信,一期大人要看看吗……宁宁夫人薨了。”物吉贞宗一边说着一边将信递给一期一振。一期一振脸上虽然有疑惑的神色,却本能似得伸手接了,只是那信件越是往深处读,一期一振的眉头便皱得越紧。

“宁宁夫人,也就是一期大人的前主人丰臣秀吉的正室,北之政所夫人,后来出家京都高台院。也算是一期大人的半个主人了。听说宁宁夫人可以看见付丧神,而且对当时大阪城中的各位大人都照顾有加……”物吉贞宗仔细看着一期一振的脸色,说着那些一期一振恐怕永远也想不起来的旧事。末了,果见着一期一振痛苦地摇了摇头,将信交还给了物吉贞宗,道:“我有些乏了,再让我睡一会儿吧。”

物吉贞宗也并不反驳,抿了抿嘴唇只说着“好”,便又扶着一期一振躺了下去。自从再刃苏醒之后,一期一振和鲶尾藤四郎的状态一直很不好。不过相比一期一振而言,鲶尾藤四郎的状态要更加糟糕。

将被子又往一期一振身上提了提,物吉贞宗听见他发出绵长而安稳的呼吸声。传闻再刃之后的刀剑,之于付丧神的相貌都有发生改变。物吉贞宗不知道一期一振再刃之前的模样,只道如今的一期一振,眉眼温和,倒也像是一个兄长该有的样子。

也许如今能忘记同德川之间的事也挺好,最少不会因为生活在仇家而感到憎恨。

物吉贞宗站起来,看了看一边倒下去的障子门,摇了摇头还是去找蜻蜓切来修理了。

 

(2)

十二月中旬,被德川秀忠派去料理宁宁夫人身后事的人员们从京都返回江户,并带回了宁宁夫人的部分遗物交由德川家保管。德川秀忠睹物思人,见着那些旧物差点落下眼泪来。宁宁夫人自出家以来一向节俭朴素,留下的遗物也并未有多少,因此那柄刀剑便显得非同寻常了。

堂堂二尺六寸四分半的太刀,小乱刃文显出平安刀姿的优雅,刀鞘上金色的五七桐与菊,象征着它曾不可一世的身份。虽然带回遗物的人员言说高台院的女尼们听宁宁夫人称呼这柄刀为“五阿弥切”,但拍开刀柄之后所见铭文却为“三条”。德川秀忠又想起青年时曾见过宁宁夫人的佩刀正是这把,而那时候它的名字还是“三日月宗近”。

思及于此,德川秀忠不免真的流下眼泪来。交代了下人恢复这把刀原本的名号,并再三叮咛一定要好生保管、定时保养,才抹干净了眼泪,免得待会叫家臣们看出了笑话来。

当然德川秀忠这一系列的神情变换,自然也落进了三日月宗近的眼睛里。

这柄诞生于平安、隐忍过整个镰仓、在室町时才华展露、又在绝望中冷眼看过战国乱世的刀剑,自然能看出眼前之人的真情假意。只是很可惜,相比于战国枭雄们的勾心斗角,这位心肠柔软的德川幕府二代将军,显然没有那些大名们的花花心肠。

况且在德川秀忠年轻的时候,三日月宗近也是见过他——被送到大阪城做人质,纵然明白多少大道理,对一个年轻人来说也只是觉得隐忍的委屈和悲伤。好在宁宁夫人的温柔软化了一切。如今,当年那个稳健的青年早已经成家立业、手握天下,而又有谁知道,他的性格,是不是受了当年宁宁夫人的影响?

如今“天下堰武”,纵生来便非实战所用,三日月宗近也看过了从平安末期到战国的风风雨雨。武器的血腥和比武器更致命的人心,虽然只是在旁边看着,却也难免受其影响。同鬼丸国纲斗过了大半个室町时代,最后却发现,自己不过仅仅是一把武器,又或者,曾经连武器都不是。

都不过自己的一厢情愿。

后来便遇上了丰臣秀吉,遇上了宁宁夫人。

若是如今问他,在足利氏与宁宁夫人之间选一个最重要的主人,三日月宗近恐怕无从选择了。足利氏给了他所想要的一切。而宁宁夫人,给了他从未想过能得到的一切。

如今还有什么祈求?如今还有什么想要的?人生圆满不过如此了吧。

在高台院居住的时候,那位莫问天下事的老妇人,总是带着一如往昔的温柔笑意。三日月宗近有一次问她,为什么会这样笑。宁宁便回答,因为不管怎么样,天下终于是太平了啊。

那时候,在高台院的冷清里,三日月宗近听见山下的锣鼓欢天。

宁宁便自己念叨着,说:刚嫁给藤吉郎的时候啊,他就说要创造一个没有战争的太平盛世,那时候还当他说笑话呢,转眼就真的太平盛世了。藤吉郎的愿望可算是实现了,好不容易实现的愿望呢,多好啊——

只是在这样的太平盛世里,没有你的那个他。

三日月宗近就这么想,只是不敢说。其实有很多话他都不敢说,比如他想问宁宁,你是不是后悔过;又或者问她,这样值不值得。但是就是三日月宗近不问,他也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

不曾后悔,也并没有觉得不值得。

而从某种程度来说,其实他们是一样的。

三日月宗近到现在也还是会想起宁宁离去之前的那个傍晚,她靠在门边,看着大阪的方向,说,三日月你知道吗,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猴子,来接我啦。然后她回头,笑如夕阳般绚烂。

那天深夜,宁宁夫人走完了自己76年的人生,走得如同朝露般无声无息。

宁宁的猴子来接她了,可是我的猴子呢……

三日月宗近不愿意想起来的,也正是被赋予“五阿弥切”想要斩断的。只是在梦中无数次的踌躇,无数次的举刀,也终于没有勇气斩断的,不管是他自己还是宁宁夫人的——

“三日月殿下!!!”

将三日月宗近从回忆中拉扯出来的,是一声底气十足的欢呼声,紧接着一个小个子便撞进了三日月宗近的怀里。三日月宗近被撞得一个踉跄,后退了两步,才看清了撞进怀里的少年,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淡黄的大眼睛雪亮——正是厚藤四郎。

“哈哈哈,厚我们又见面了呀。”三日月宗近老爷爷似得摸着厚藤四郎的头发。

“我听说了大阪夏之阵的事情!我都担心死了!要是三日月殿下也出事了的话……”厚藤四郎眨眨眼,一副颇为无助的样子。

“哈哈哈,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吗?让厚担心啦。”三日月宗近拍了拍厚藤四郎的后背。厚藤四郎吸了吸鼻子,便拽着三日月宗近的手急切地道:“以后又能跟三日月殿下住在一起了!我带三日月殿下去看看这里吧!而且骨喰哥也在,还有好多新伙伴们呢!”厚藤四郎兴致勃勃,三日月宗近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只捂着嘴笑着说“甚好甚好”,便由着厚藤四郎扯着参观起这里来。

 

(3)

当汗水滑过紧绷而消瘦的小腿,在痉挛着的脚踝上打了个颤,终于随着步子的抬起而在榻榻米上跌落了一片浅浅的印记。整洁干净的部屋,没有多少装饰品,甚至可以用朴素来形容,环绕一周差不多只要三十步。

而这三十步,对如今的一期一振来说,也是如同攀爬极高峰般困难。

勉强能撑着他的后藤藤四郎也走得极慢,只是偶尔抬头查看兄长的状况,哪怕察觉到一期一振有一点坚持不下去的痛楚表情,他都会马上停下来——只是这把历经大阪烧身又有幸再刃的刀剑,不管是实物的刀身还是常人所难见的付丧神姿态,都拥有着令凡人所赞叹和钦佩的坚韧。

因此对于如今的一期一振而言,哪怕迈出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一般困难和痛楚,每日的康复练习,他都会咬着牙、皱着眉、毫无退缩之意地做下来。

只是这种状况,在旁人眼中,多少带着令人心痛的怜悯。

但是就算再怎样心痛又有什么用呢?就算让他停下来,这种话一期一振也根本听不进去。当然一期一振的这份心情里,也一定包涵后藤藤四郎所知的,他身为藤四郎之兄长的那份“责任心”。

好想长得更高一点,更强壮一点啊。

后藤藤四郎这么想着,扶着一期一振的手上便更用了力气。

好想长得更高一点,更强壮一点,这样就能帮到一哥了,有什么痛苦,也都可以帮一哥分担了。

不过这柄大短刀恐怕不会将自己的心思表露给一期一振,而后藤藤四郎回过神来的时候,一期一振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他的脚踝和双腿还在痉挛地抖着,明明并不暖和的季节里,薄薄的单衣却像是被汗水打湿了似得贴在他身上。后藤藤四郎担忧地抬头去看,一期一振眉眼已经舒缓,此刻正深呼吸着调整状态,只是神色看起来显得颇有疲惫。

“一哥,休息一下吧,走了三圈了。”后藤藤四郎试探着劝。这次一期一振倒也没有什么激烈的反驳,只是闭了闭眼,点了点头。后藤藤四郎心里落下块石头,便搀着一期一振往旁边的褥子上坐了,又拿了被子和衣服帮一期一振盖好,免得他着了冷。

只是刚一坐下来,一期一振便问道:“外面,是下雪了吗?”

明明门窗都没有打开,四面也都是一片静悄悄。刚沏好茶的后藤藤四郎将杯子递给一期一振,被他这样问了,便忍不住站起来去开门。只这障子一开,便有调皮的雪白窜了进来,却是一遇见温暖的空气,只能化成一朵朵湿润,沁在榻榻米上。

“是下雪了哦,好大的雪花呢。”后藤藤四郎也不知道这雪是什么时候下起来的,看着庭院里也堆积了不薄的积雪,约莫着是下了有一阵了。他便将半扇障子完全推开,好能让里面的一期一振也看到新鲜的雪景。

一期一振便也露出难得一见的笑意,只是那笑容还显得有些无力。门口的后藤藤四郎又跑回来,拿了几件衣服给一期一振盖着,一期一振笑着看自己这个弟弟,恍惚似乎想起了什么似得,便开口道:“待会要是大家来找后藤的话,就跟着大家去玩吧。”

“哎?才不要!我去玩了谁照顾一哥啊!”后藤藤四郎吃惊着,似乎不太满意,“而且待会儿一哥肯定还要再练习的吧。没有人扶着,一哥又要把障子门撞坏啦!鲶尾哥那边也撞坏了好几个门板了。再这样下去,蜻蜓切大人可是要生气了!”

“有这么严重吗?”一期一振被后藤藤四郎的认真模样逗笑了。

“一哥!”后藤藤四郎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再认真一点,然而却听见一期一振怀念而又有些疑惑的声音,道:“以前的时候,下雪了,就会被人轰出去玩……”

后藤藤四郎心下吃惊不小,以为一期一振恢复了某段记忆,然而一期一振却似乎并没有接下去说的意思,又或者他只是在努力回忆着那些残缺不全,连看着雪景的眼睛都眯了起来,样子显得有些痛苦。后藤藤四郎刚想劝他不要勉强自己,却听见一期一振又开口,道:“以前的时候,厚、鲶尾、骨喰、平野,前田也经常会来。遇见下雪的时候,他们就喜欢跑出去玩。在广场上疯跑,鲶尾还掉进过水里,真是总不让我安心……每次都要训斥他们,但是显然每次都不听我的话。”

“后来主人们之间有了隔阂,连着跟弟弟们的关系都僵了。就算再下雪的时候,他们也不敢出去玩了……”一期一振听了话语,半张着嘴唇,那些下面的内容似乎就在唇边呼之欲出,但却一个字都再说不出来。

后藤藤四郎有些担忧地看着一期一振,却没想到在长久的沉思之后,一期一振开口说了后藤藤四郎怎么都想不到的话——

“宁宁大人,在深秋的时候……故去了?”

完全意想不到的话题,后藤藤四郎后背都绷直了,却只能诚实地说着“是”,却完全不敢看一期一振的反应。

不过一期一振的反应却也是平常,他只是淡淡叹了一口气,像是对命运的感慨一般,喝了一口茶,才慢悠悠道:“只是最后,也一定很孤单吧……很孤单,自己一个人,很孤单……”

无法预料的事情便发生在这一刻。后藤藤四郎还没明白一期一振话中的意思,青年倏然便用手撑住了头,手中的茶杯也打翻了,滚动着泼了一路的淡绿色。那痛楚来的猛烈而毫无征兆,后藤藤四郎开始的时候完全被吓懵了,直到看着一期一振因为痛楚而向一边倒去的时候,才猛然反应过来,一把扶住了一期一振。

然后呢,然后呢?!经验不足的短刀惊慌失措起来。鲶尾的房间离这里比较远,虽然有物吉在那边照料,但是在这里喊他们的话估计也是听不到。蜻蜓切殿下肯定在为了别的事情而忙碌,付丧神的身形又是常人难见……有谁可以求助吗?可以向谁求助吗?!

后藤藤四郎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能办的,似乎只有将痉挛起来的一期一振努力抱在怀里,像个哥哥一样紧紧抱着,念叨着“没事,放轻松”这种起不到什么实质性作用的安慰话。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做呢?

而在后藤藤四郎焦虑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期一振的脑海中更是一团混沌般的混乱。回忆中浮现的,那些有关宁宁的零星画面,本再平凡不过。而就在那些画面中的某一角,或许也是在某个晶莹的雪后,他看到了一袭蓝色的衣角。

那如同洪水一般要将他淹没的情绪,便毫无预兆地涌进了他的脑中。

他也是一个人。会孤单吗?是不是经常会想起曾经的事情?宁宁大人故去了,那么他在哪?还是自己一个人吗?身边有没有了新的伙伴?答应我跟大家好好相处,答应我好吗?大家都很喜欢你,所以,所以——

他是谁?

无法知晓的答案,困惑、迷茫以及洪水一般的思绪。一期一振只记得自己沉入黑暗前,脑海中闪过落雪的庭院,和廊上一杯温热的茶水。

“快去跟弟弟们玩啦。”

身后被人推了一把,跌入庭中的雪地。一期一振回头,廊下光影昏暗,唯有茶水袅袅着烟气——

你是谁?

 

(4)

“骨喰兄亲启:

展信佳。快雪时晴,未知江户城中各位可好。听闻年前三日月殿下入驻江户城本丸,又于近日晋封御物,当乃可喜可贺之事。吾等身居尾张,无以亲往祝贺,仅以笔墨之词庆喜,望三日月殿下海涵。

一兄及鲶尾兄近况渐佳。前日一兄已习会著筷,虽多有不稳,也乃莫大进步之事。鲶尾兄行步渐稳,已勿需物吉殿看照。近日又有大阪烧物再刃者送至尾张,虽神灵之姿尚未苏醒,吾等亦不会怠慢。尾张众一切安好,望骨喰兄莫念。

弟·后藤藤四郎敬上。”

外面的雪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来了,窸窸窣窣的还带着一点新年的喜庆味道。雪见障子拉开了半扇,屋子里的火盆里传来木炭零零星星的爆裂声。骨喰藤四郎坐在门口读着从尾张寄来的信件,寥寥几句话,却像是总也不读完一样,让骨喰藤四郎捧着半晌也不忍放下去。

广场那边传来短刀们欢快的嬉闹声,叫嚷着“下雪啦”“堆雪人吧”这样兴奋的话,偶尔有人摔倒了,传来同伴们善意的大笑声。

“不错不错呢……哎呀骨喰,怎么不跟厚他们出去玩?”

三日月宗近端着一碟子酱油丸子从门外探进半个身子来,见着骨喰藤四郎坐在门边,想要进屋的脚收回去了半步,便只笑哈哈地在门外面坐了,捻起一串丸子递给骨喰,道:“要吃吗?”

“不必了,三日月殿下。”骨喰藤四郎眼中的光线暗了暗,将手中的信件折叠好,抬手却扔进了火盆里。尾张德川的葵纹在炭火中烧成灰烬。

“是后藤君寄来的家书吧,厚他们有没有看过呢?就这样烧掉啦,可惜了呢。”三日月宗近眯着眼睛看着那封逐渐烧焦的信,话里一片闲散,骨喰藤四郎却听不出他内心的想法,只能求证似得抬起头看着三日月宗近——却只见着他眼中笑盈盈地一弯明月。

“不能因为后藤君的主人是家康大人的家臣就对自己的兄弟有意见哦。”三日月宗近似乎不明白骨喰藤四郎为什么要看着自己,便笑盈盈地回话道,“我们是不能选择主人是谁的不是吗?很久以前我还见过兄弟相残的事情,那时候啊,太平盛世什么的,完全是不敢想象的事情嘛,哈哈哈。”三日月宗近笑着,便悠哉悠哉的吃起了丸子。

“三日月殿下……为什么总是可以乐观的看待这一切呢?”沉了良久,骨喰藤四郎像是叨念似得问起来,平素里没什么表情的脸庞上,连着眉毛都微皱了,“若说厚能开心地住在这里,也毕竟是他对丰臣没有多少感情罢了。而三日月殿下,可是从丰臣秀吉入驻长滨城之前便一直跟在宁宁大人的身边吧。见证了丰臣从乡野小卒到一统天下的全过程的您……住在这里,真的心安理得吗?”

似乎完全想不到骨喰藤四郎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三日月宗近愣了半晌,却哈哈哈笑起来,将手中的丸子放下了,抬手揉了揉骨喰藤四郎的脑袋,道:“你可是大友薙刀哦。”

“那不一样……”骨喰藤四郎拍开三日月宗近的手反驳。

“有什么不一样的嘛,哈哈哈。就当是换了一个主人就好了,不是吗?”三日月宗近完全不在意骨喰藤四郎那一掌,继续揉着他的头发。

“那么您就完全不在意一哥他们的事情吗?!”骨喰藤四郎放弃抵抗般任由三日月宗近揉着头发,说话的言辞却变得犀利了,“据我所知,您在高台院是可以看到大阪夏之阵的火光的。您就完全不在意大阪城的事情吗?完全不在意一哥他们的事情吗,三日月殿下!?难道在您漫长的生命里,他们也不过仅仅是一个过客吗?”

骨喰藤四郎死死抓着心口。有些问题他想知道,却又不想听到三日月宗近对他有所回答。

三日月宗近也僵住了,脸上表情微惊,半晌,也放下了手,像是无奈似得叹了口气,道:“拘泥这些事情,只会让你活得更痛苦哦。”言罢看向外面白雪皑皑的广场,欢声笑语的短刀们,一个个早就滚了一身的白雪,却依旧不畏严寒地打闹着。

“你看,他们现在不就很快乐吗。”三日月宗近指着他们说到,“这天下终究是没有战争了,身为主人的贴身短刀,再也不用担心主人是否会用他们切腹自刎。而你我身为古刀,其实早就不必担心是否会在战场上折损这件事了,不是吗?”

“我们刀剑,不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而诞生的吗?嘛,为了这一天总是要付出一点代价不是吗?也许几百年后也再也不会有人照料我们,我们的刀身生满了锈,再也无法出鞘的时候,也终会有消亡的结局在等着我们啊。嘛,人也好,事物也罢,总有消亡的那一天,或早或晚而已。”

“而且在我看来,以大阪城为代价换取这天下泰平,还不是一件不值得的事情呢,哈哈哈。”三日月宗近笑着说那些大道理的话。骨喰藤四郎自然也是懂得,只是越是懂得,心口的地方便越是痛楚。

不甘心。

“所以说,一哥他们,仅仅是作为天下的‘代价’吗?”骨喰藤四郎牙关颤抖着。

“哎?”三日月宗近不知是没有听清还是无法理解地看着骨喰藤四郎。

“所以您在高台院,斩断了吧!斩断了那些吗?只有斩断了同大阪的情谊,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吧,三日月殿下!”骨喰藤四郎激动起来,他甚至站起了半个身子逼到三日月宗近面前,脸上带着愤然而悲伤的表情。

而三日月宗近只愣了一瞬,便伸手将骨喰藤四郎抱到怀里,像是哄着孩子似得轻拍着他的后背。

“怎么可能斩断啊,我要怎样才能斩断呢。哈哈哈,骨喰的说法好有意思呢。不可能啦不可能啦。”三日月宗近怀念地说着,“就是因为没有斩断同大阪城的情谊,才会这样说啊,不然的话,不就让大阪的大家白白牺牲了吗?骨喰想的太多啦,哈哈哈。”

“而且,就算我知道他已经在河岸的那一端,我也不会斩断什么的哦。因为我知道他一定早早便走了过去,进入轮回六道,等待着同我在哪里不期而遇。”三日月宗近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得,连哄着骨喰藤四郎的手都停了下来。骨喰藤四郎便从他怀里爬出来,看见三日月宗近略带悲伤的眼神。

“如果一哥在等你呢?”这问题毫无思考过一般便被骨喰藤四郎问了出来。

“怎么会?”三日月宗近反而露出吃惊的表情,“哈哈哈,我还真不希望他等我呢——”

“那样的话,爷爷我可不知道他还要等我多少个百年,他一定会寂寞地要死呢……啊,不能说‘要死’呢,该用什么词呢……哈哈哈。”三日月宗近单口相声似得把自己逗乐了。骨喰藤四郎愣是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看着三日月宗近的笑颜,半晌,却被三日月宗近一推,差点从廊上摔了下去。

“哈哈哈,想那么多干什么嘛,快点出去跟大家玩啦。”三日月宗近笑着又捻起了团子来吃。

“三日月殿下!”骨喰藤四郎有点无奈的气恼,“我可是答应过一哥要照顾您的!”

“好啦好啦,快去玩啦。”三日月宗近完全没在意他的话似得挥着手打法他,“一个两个都这样小大人的样子,我这个老爷爷可真是苦恼起来了呢。”

“才不是……哎,厚?”骨喰藤四郎还想反驳,手却被厚藤四郎抓住了。性格开朗灿烂的少年露出大大一个微笑,还没等骨喰藤四郎反应过来,后衣领子就被人拽了开,随即塞进来凉冰冰一团雪,激地骨喰藤四郎打了个寒颤差点跳起来。

“耶!整到骨喰哥啦!”厚藤四郎跳着脚,同塞了骨喰藤四郎一领子雪块的狮子王击了个掌。骨喰藤四郎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气得不行,伸手往后衣领子里一摸就是一手凉冰冰的雪水。心里想着要反击,却又碍着三日月宗近的事情左右为难着,转头却见着三日月宗近笑眯眯对自己摆着手,明显是让他放开了去玩的意思,便再也不管那些烦心事了,抓了脚边一把雪便跑去同厚藤四郎他们胡闹起来。

“甚好甚好,这才有点年轻人的样子嘛。”三日月宗近露出安心又怀念的表情,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似得。

“粟田口啊,什么都好,就是把主人之间的恩怨和兄弟情义看重的过分了。你是这样,骨喰也是这样啊,哈哈哈。”自言自语着,三日月宗近又拿了丸子来吃,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放的凉了,咬起来有些发硬。

——那么在夏之阵的时候,你也会有作为“代价”的觉悟吧。这天下如你所愿的泰平,是不是也能在那边感受到呢?

——可别真的在那边等我,我可怕了你了,这烦恼,可是要我再徒增多少年啊。

 

(5)

等着冬天的尾巴也过去了,松软的泥土上也长出了新绿,枝头含苞了粉嫩的花蕊,天空也终于放晴了。只是鼻子里还残留着冬雪的气味,在登山踏青的时候,似乎还对刚过去的冬天有些留恋。

“一期大人看起来已经完全恢复了呢。”物吉贞宗跟在一期一振后面,有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位刚刚完全恢复过来的付丧神。而就算之前已经走了不少山路,这把年轻而温柔的太刀也丝毫没有露出疲惫或者痛苦的神色,那双太阳似的眼睛里反而散发着神采奕奕的光芒——俨然一副大病初愈的愉悦表情。

“说实话,能再看到这样的风景,是连我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事情。”一期一振停下来,看着身后的物吉贞宗,笑道:“这还真是托了家康大人的福。”

物吉贞宗心里“咯噔”一声,脚下的步子便也不觉停了,只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一期一振。而后者却似乎并不在意。青年的腰板笔直地挺着,深蓝的军装一丝不苟,在初春的和煦中,温暖地像是地上的阳光。

物吉贞宗心里五味陈杂,嘴上便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小胁差装了满满的心事,他的朋友们却似乎更加开朗。鲶尾藤四郎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身后跑过来,没轻没重一巴掌拍在物吉贞宗肩膀上,叫道:“别在这里愣着啦……”转眼脚下一绊,脸朝下摔了个狗啃泥。

“鲶尾哥啊啊啊啊啊——”后藤藤四郎惨叫一声,跑上来扶他。

“走路都不好,还净是喜欢用跑的,鲶尾还是太心急了哦。”一期一振笑着看他,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鲶尾藤四郎摔了满脸泥,爬起来却也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道:“怎么能不心急嘛,那些撞坏的障子门可不能白白牺牲了!”

“就是因为鲶尾大人和一期大人撞坏了好多门,蜻蜓切才很生气的哦。”物吉贞宗如今一想起来那些旧事,依旧能憋出一肚子火气来。在听着一期一振笑着说“抱歉”的时候,两三步跑到了山顶上。

略显荒凉的山顶只有几块生了苔藓的石头,旁边歪斜着生着一颗老松,针叶稀疏着,便也不知道死活。物吉贞宗跑到那棵老松边,指着东面的方向,道:“那边是江户”,言罢转了大半个方向,道:“那边是大阪”。

“大阪?就是以前我和一哥住过的地方吗?”鲶尾藤四郎和后藤藤四郎跑到物吉贞宗身边来,鲶尾藤四郎甚至还抓着那棵老松的枝干往大阪的方向眺望起来,甚至有点疑惑地道:“那会是怎样一座城呢?后藤知道吗?”

“怎么会知道啦,鲶尾哥小心一点啊!”后藤藤四郎担忧地扯着鲶尾藤四郎的袖子。

“那是一座很宏伟的城堡哦。”旁边的物吉贞宗却像是怀念一般开了口,引得后藤藤四郎和鲶尾藤四郎双双向他看去。“那是黑漆描金的巨大城堡,就像是君临天下的主人一般,却有着温柔的天蓝色屋顶。据说春天的时候,三之丸广场上会开满樱花,那时候大阪城附近的居民们都可以到那里去赏花呢。”物吉贞宗双手交叉着伸了个懒腰,感慨道:“是一座,比江户城还要雄伟壮观的城堡哦”。

“哎——!”听得物吉贞宗的描述,两位藤四郎一同发出了感慨声。“可惜鲶尾哥和一哥都不记得了。能生活在那座城堡里的记忆,一定也是很珍贵的才对哦。”后藤藤四郎有些惋惜起来,“鲶尾哥可是快要想起来一些什么啊!我有点想听大阪城中的故事呢!”

“嘿,后藤!我可是想起来了不少事情!不要小瞧我啊!”鲶尾藤四郎终于放开了一直扒着的树干,有些赌气地看着后藤藤四郎,“我可是记得有一次在广场闲逛的时候,看到了马圈中生病的马……”

“停!我不想听你玩马粪的事情!”后藤藤四郎双手堵住耳朵,一脸嫌弃。

“哈哈哈,鲶尾大人不管在哪里都对那种东西情有独钟呢。”物吉贞宗捂着嘴巴笑起来。

“哦!够了啦!物吉!”后藤藤四郎不知道物吉贞宗是站在哪边的,但是显然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朝露般消散,此即吾生”。

同少年们打闹的声音不同,这像是带着朝露般悲凉的声音将欢声笑语戛然而止。三个少年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转头看着身后的一期一振,而后者显然并没有注意到少年们的注视。青年俊美的脸上露出匪夷所思般的表情,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之中无法自拔,却又无法理解,他逐渐紧绷起来的表情慢慢露出些痛苦的神色,连着眉头也皱了起来。

“一哥!”后藤藤四郎第一个反应过来,忙不迭跑到他身边去扯他的衣袖。

“是?”一期一振似乎才回过神来,有些疑惑地看着后藤藤四郎担忧的神色,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的失态,转眼看向鲶尾藤四郎和物吉贞宗,果然便也见着另外两个少年担忧和震惊的表情。

“抱歉……说了什么吗?”一期一振露出有些自责的神态来。

“也不算是……一哥想起什么了吗?大阪城的事情!”后藤藤四郎扯着一期一振的袖子晃,满脸担忧的大短刀根本不敢放开自己的兄长。

“要说想起什么来……大阪城中的事情吗?”一期一振叹了一口气,看向大阪方向的眼睛眯了起来。重重山峦映在他的眸子里,仿佛穿越时光般眺望那座不复存在的城池。半晌,他才郑重其事地开口,道:“也许那就是大阪城中的记忆吧。追求着富强与太平之道的前主人,用伟大的理想装饰那座城堡。怀揣着号令天下的梦,却最终在彼岸面前枯萎……人的生命如同朝露般稍纵即逝,大阪城的一切也仿若隔世。”

“终究便也是过去的事情,如果真能完全回忆起来,也算是刃生幸事。”言罢,一期一振却露出了释然的笑容来。后藤藤四郎和鲶尾藤四郎虽然无法理解一期一振的心理感受,但看着一期一振能笑出来,便也略略安心了。只有物吉贞宗反而担忧了。小小的胁差在身后握紧了双手,略有不安地看着一期一振。而像是回应着物吉贞宗的不安,一期一振又再度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太阳一样的眼睛里也蒙上了一层雾气似得,道:“只是,有些不明白……”

“不明白?”后藤藤四郎再度看向自己的兄长。

“在那座城池中,除了我们,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宁宁大人身边……在天守阁中敲着太鼓起舞的人……只是有一种感觉,只是有一种猜测……在前主人的众多刀剑中,他才应该,是那座城堡的主人……”似乎对这一块的记忆还有所空缺,一期一振揉了揉有些发痛的太阳穴。

——所以,在天守阁中起舞的你,在雪天推我出去跟弟弟们玩耍的你,跟在宁宁大人身边的深蓝色……你到底是谁?

 

(6)

宽永六年四月,由二代将军德川秀忠命令,崭新的大阪城完工。当时的大坂城代阿部正次将这一消息通知江户幕府。已年迈退居大御所的德川秀忠兴奋不已,当即决定同三代将军德川家光一同前往大阪,届时还将举办盛大的庆祝活动,连大阪城周边的居民都可以前往观看。

消息自然是振奋人心,对于目前居住在德川家的众多丰臣刀剑来说,能再度看到崭新的大阪城,也算是一件此生有幸的事情。因此自从听到了这个消息以来,厚藤四郎便一直缠着骨喰藤四郎和三日月宗近,想借着大御所大人和家光大人前往大阪城的机会跟着一起去看看新的大阪城。骨喰藤四郎开始并不想同意厚藤四郎的要求,但是三日月宗近却似乎也有想去的意思,便终究也是拧不过一老一小,只好无奈地同意了。

大御所大人和家光大人的大阪之行定在五月初,如今还有一段时间可以准备。厚藤四郎却像是要去郊游的小孩子似得,不仅每天都掰着指头算着日子,甚至还跟那些从未见过大阪城的德川刀剑们讲述那座城堡的雄伟壮观,引得德川刀剑们也有心想要去看看那座城池,回头去问骨喰藤四郎同不同意带他们一起去。

这是哪门子的请求啊……

骨喰藤四郎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反倒是三日月宗近在旁边哈哈笑着,说,反正去看看也无所谓啦,便算是默认了。

这又免不了厚藤四郎和德川刀剑们的一片欢呼,更是直接壮大了掰着指头算日子的队伍……

“您就知道宠着他们!”骨喰藤四郎难免露出绝望的神情。

“哈哈哈,不管怎么说,大阪城总是让人充满回忆的地方嘛。”三日月宗近一边喝着茶一边跟骨喰藤四郎打着哈哈。

但是当众人随着盛大的队伍满心期待地前往大阪城的时候,在那座白色的城堡时出现在众人面前,引来一阵阵惊呼的同时,骨喰藤四郎却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受到当头一击,当即便愣在原地。

先不说这座崭新的大阪城是按照江户幕府的风格所建,虽然城池的规模相比丰臣秀吉的大阪城更加宏伟,但是无论本丸的位置还是天守阁的位置,都已同当年的大阪城完全不同。那座黑漆描金的城池废墟,恐怕已经被这座白色城堡压在了脚下。

“过分……”

厚藤四郎已经同众多好友们嬉笑着跑进了三之丸,而骨喰藤四郎却觉得自己一步也迈不动。那些欢声笑语和丝竹佳乐,仿佛都不是他这个世界的声音,巨大而高耸的大阪城,仿佛压在他的心口,左胸里跳动的节奏,很痛。

骨喰藤四郎抓紧了胸口,疼痛令他大气也喘不过来。过分的悲伤与愤怒,甚至要将他的身体撕碎。而就在那之前,有一只温柔的大手拍在他的头顶。骨喰藤四郎一瞬间便哽咽了,眼泪毫无征兆地流出,视野一片朦胧里,他抬眼看见三日月宗近温和的笑容。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年长的人笑着揉他的头发,然后拍着他的肩膀,像哥哥一样安慰起来。

“……为什么啊!”骨喰藤四郎一把扯住三日月宗近的袖口,“为什么啊……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不管是足利也好,大友也好……为什么偏偏……太过分了!这种事!为什么啊!”无法理解的骨喰藤四郎摇着头,眼泪根本止不住。

三日月宗近半是心疼半是无奈地看着他,终于还是伸出手,叹息着拍着他的后背,道:“因为他们是人,跟我们不同。我们作为刀,只要斩断实体就好了。而人呢,能斩断的,可不仅仅只有实体。”

“权利与欲望,是比你我更能杀人之物。而人类正是凭借这一点,才能登上一统天下的宝座。”三日月宗近转头看着白色的大阪城,三之丸广场上开着晚春的花,空气仿佛都随着锣鼓欢天的庆典而躁动。白色的城堡似乎早已忘记了它的前世今生,唯有天蓝色的琉璃瓦,还似乎带着曾经的记忆。

三日月宗近不禁笑了起来,只是弯起嘴角的弧度微凉,便又道:“那么在这天下面前,亲情、爱情、友情,又都算得上什么呢?身为刀剑,也不过是人类手中的武器而已,又或者,连武器都算不上。”

“三日月殿下……”像是听出了三日月宗近话语中的悲伤,骨喰藤四郎抬起头看他。三日月宗近便笑着摸了摸骨喰藤四郎的头发,道:“这样好一点了没有?哈哈哈,说了好多话,我们也快点去城里面看看吧,说不定有格外的惊喜在等着我们哦。”

听着三日月宗近这样说,骨喰藤四郎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能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擦干眼泪跟在三日月宗近后面。两个人指指点点地走过三之丸的广场,本丸的回廊,看过西之丸众多的房间,在一声声对昔日大阪城的回忆中,登上天守阁的楼梯。

极目眺望,四野蔓蔓。群山却只能遮住视线,刮来的风是否还记得曾经这里有一座黑漆描金的城堡?

“好厉害,哈哈哈。感觉比以前更高了哦,能不能看到更远的地方呢?京城可以看到吗?哈哈哈,要是能看到我出生的地方,那可就真是了不起了呢。”三日月宗近撑在天守阁外的扶手上笑道,“天气真不错呢,要是人再多一点,好想敲着太鼓起舞啊。”

“就像以前那样,哈哈哈。我记得是秀吉大人刚刚从朝鲜回来的时候吧,虽然不是什么胜仗,但是也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哦。还跟宁宁大人禀报过,结果被笑着说‘只要不打扰到大家的休息就可以’。哈哈哈,真是愉快的记忆啊。”三日月宗近看起来非常开心的样子,“那个时候记得有很多人,你和鲶尾,厚好像已经离开这里了,前田和平野有来吗?还有一期呢……”

想到了那些事的三日月宗近转过身,看着身后空荡荡的天守阁。隐藏着月亮的眼睛眯起来,像是看到了回忆中的欢声笑语一般。

骨喰呢藤四郎却依旧看着四野的景色,风刮在脸上些许的痛,他握紧了放在栏杆上的手。

“三日月殿下。”像是终于鼓起勇气,骨喰藤四郎低沉地开口。

“是?”三日月宗近没有看他,漂亮的眼睛依旧眯着。

“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您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骨喰藤四郎低着头,刘海挡住了眼睛的视线。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事情是我承受不来的呢。”三日月宗近闭上眼。

“……”三日月宗近的话虽然如此,但骨喰藤四郎也依旧犹豫了。他握紧的拳头,指甲陷入皮肉里,痛却烙在心里。

两个人便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有风声里听见下面盛大的庆典声。良久,骨喰藤四郎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一般,笃定道:“所以……我一直没有告诉三日月殿下的事情……关于大阪烧物,也就是一哥他们的事情……是夏之阵后,家康大人对大阪烧物格外怜悯,请求越前康继大人为大家再刃。再刃后的刀剑皆存放于尾张德川家,也就是说,一哥……已经,再刃重生了。”

一瞬间三日月宗近睁开眼,那些虚伪的天守阁幻象,尽数粉碎。

“只是我一直一直不敢告诉您……每次从后藤那里寄来的信件中,都会提到有关一哥他们他们康复情况的事情。什么时候苏醒的,什么时候可以开口说话了,什么时候可以走路、著筷了,后藤和物吉殿下都会告诉我……只是,只是——”骨喰藤四郎浑身颤抖起来,握紧的拳头狠狠砸在天守阁的栏杆上,“只是就算完全恢复了又有什么用?他们的相貌发生了变化,甚至根本想不起来自己的兄弟是谁啊,三日月殿下!他们根本,根本都……不记得我们了。”

山野间来风,吹散了一片晶莹的破碎。

“我就是,不想……我不知道,三日月殿下……”骨喰藤四郎有些语无伦次,“我去看过鲶尾的,在听说他刚刚苏醒过来的时候。但是他不记得我,哪怕我站在他面前,也想不起来我是谁,我的名字是什么……很痛苦的,三日月殿下。所以我真的不想……一哥他可能也将三日月殿下的一切都忘记了这种事,与其告诉您来徒增烦恼,不如根本就当一哥不在了……”

“不准说这种话!”三日月宗近厉声打断了他的话,骨喰藤四郎却已泣不成声。

然而要说责备的话,却又一句也说不出来,三日月宗近看着骨喰藤四郎,半晌,终于伸出手,胡乱地揉着骨喰藤四郎的头发,轻柔而温柔地道:“但是还是要谢谢你告诉我。一直以来辛苦了,骨喰。”

 

(7)

“后藤亲启:

天渐转暖,不知尾张制备一切安好?昨夜微雨,樱花尽数催落,乍暖还寒时候,切记关注身体。鲶尾贪玩,烦请于池塘河边多加看护。再者,勿忘提醒一兄按时饮食,注意休息,切勿积劳成疾。

江户众皆好。三日月殿下亦安。

兄·骨喰藤四郎敬上”

手中的信件虽短,字里行间却能读出对居于尾张的粟田口众人的关心。纵然对于这个弟弟的相貌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可言,一期一振却也露出了温馨的笑意,连着把手边的信件尽数读了,脸上的笑意却显得有些凝重了,就像是遇见了课本中无法理解的生僻词汇却又找不到解释,一期一振的眉头微皱起来。

“一期大人,这是去年骨喰大人寄来的书信,后藤都有好好保管着……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物吉贞宗从后面过来,见着一期一振的表情,便将手中的木盒子放了,坐在一期一振身边凑过去看。一期一振却依旧看着手中的那些信件,沉思半晌,才疑惑到:“冒昧相问,物吉殿,可是知道‘三日月’是何人?”

“三日月吗?”物吉贞宗看着那些信件,被一期一振轻轻摩挲着的名字,是骨喰藤四郎每一封上都会提到的人。

“是骨喰很重要的人吗?”一期一振皱了皱眉心,心口有些痛,最终也只能扯出一个牵强的笑意,道:“骨喰一直没有告诉过我啊……”

“应该仅仅是很重要的友人吧。”物吉贞宗却马上反驳了,像是在安慰一期一振一样,“我看过刀帐录,有写到过骨喰大人和三日月大人从室町时代就共同生活在一起,后来又一起生活在大阪城中,如今还能在江户城中相遇,也算是三生有幸呢。”

“三生……有幸吗?”一期一振的手指按在“三日月”的名字上,渐渐用力的手指,将信件压出了褶皱。

“要说这位三日月大人也活了很久哦。能同他的年龄相提并论的刀剑,恐怕也只有松本家的童子切大人了。三日月大人是平安时代的刀剑,生父是三条宗近。啊对了,同海老名宗近是同一个生父哦。而且目前为止没有受过伤,没有失忆也没有再刃过,对刀剑来说,也是一件幸事呢。”物吉贞宗补充着,话语里似乎有一丝丝的向往,“挺想见见三日月大人的……一期大人?”

然而一期一振的表情却古怪了,先不说绷紧的肩膀,就是那双太阳似得眼睛里,流露出的复杂情绪,是连物吉贞宗都感到胆怯。

愤怒的、悲伤的、怀念的,似乎植在一期一振内心深处的根,没有因烧灼而死亡的种子再度发芽。转瞬成长为记忆中的参天大树,冲击进一期一振混沌的脑海中,顷刻将破碎的记忆重组、拼接。

“一期大人……?”物吉贞宗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似乎自己说了什么并不恰当的话引起了一期一振的不快,但是仔细回想起来,却又不觉得自己哪句话不妥……一期一振古怪的表情还挂在脸上,而大约是因回想起了什么,他的手抓紧了心口的衣服。

“一哥?怎么了!”走廊那边传来后藤藤四郎和鲶尾藤四郎的声音。物吉贞宗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无辜又不知所措的动作,那边两个兄弟便发觉了事态不对,慌慌张张跑到了一期一振身边。

“一哥……物吉你跟一哥说了什么啊!”后藤藤四郎见着一期一振额头上细密的汗水,心里也是焦急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责备起物吉贞宗来。物吉贞宗张了张口,也不知该如何狡辩,索性便闭了嘴,只老老实实在旁边坐着。鲶尾藤四郎倒是注意到一期一振手里那些拿不住的信,抽过去简单读了两封,便道:“都是骨喰写来的啊……三日月是谁?”

“三日月?将军家御物三日月宗近吗?”后藤藤四郎半分疑惑半分焦急地看着鲶尾藤四郎,后者脸上一片茫然的神色,显然让这把大短刀心情更不好起来的责备道:“你连他都不知道吗?!”

鲶尾藤四郎想不到自己被吼了,身子触电似得一僵,本能似的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三日月殿下是平安时代的至今的名刀,原为丰臣秀吉的正室北之政所宁宁夫人的佩刀,宽永元年的时候宁宁夫人过世,三日月殿下作为遗物交由将军家保管。同骨喰哥从室町时代就是很重要的友人,骨喰哥每次写信都会提到他,恐怕也是怕我们担心吧。”后藤藤四郎有些焦急地解释起来。

“你是说,宁宁大人的佩刀吗?”一期一振虚弱地问到。

“是哦,三日月殿下是宁宁夫人的佩刀。况且一哥你可是丰臣秀吉的爱刀哦——”

“后藤!!!!”

后藤藤四郎还没说完,物吉贞宗慌忙打断了他的话,甚至为了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一手捂住了后藤藤四郎的嘴巴。

“啊?”鲶尾藤四郎听得正起劲,却见物吉贞宗是这个反应,免不得一脸不解。

“够了!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物吉贞宗请求似得看着后藤藤四郎,“一期大人听说骨喰大人会经常会这边写信,就说想要看看那些信件,我也觉得没什么,便去你放信的位置给一期大人拿了……怪我不好,我们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好不好!?”物吉贞宗难得露出伤心的表情来,叫还想说些什么的后藤藤四郎看着也心疼,便知趣地点了点头,物吉贞宗才将捂着他嘴巴的手放了下去。

而一边的鲶尾藤四郎显然还是一头雾水,头上的呆毛晃了晃,差点变成一个问号。而一期一振的声音,却在这份沉默中传来,道:“宁宁大人,是前主人钟爱一生亦尊敬一生的妻子啊……如果没有宁宁大人在前主人身侧,他不过就是一只,胸怀梦想的猴子而已。”

这种言论着实让三个少年都吃了一惊,他们甚至不知道应该接上怎样的话语来同一期一振展开这个话题,只能呆呆看着垂头坐在那里的一期一振,被刘海遮住的半张脸上流过细密的汗水,嘴角的笑容却带着解脱一般的欢愉。

“那曾经怀揣着,去征服大海那一面的幻想,却连战略布局都没有搞清楚就贸然出发的愚蠢行为……现在想起来,果然是如他所说一般,愚蠢地看不下去啊。”一期一振松开了心口抓着的衣服,沉了一阵,又道:“他看过那些战国的风风雨雨,甚至亲眼看着主人在自己面前离世。他甚至看着我的前主人,是如何从一城之主坐上天下之人的宝座。而我充其量,也只是象征物而已。”

“什么‘天下一振’,也只是徒有虚名罢了。我所见识过的纷争,甚至不足他所知的十分之一吧。”一期一振自嘲着苦笑,“那些年少气盛,终也会被争斗磨去了棱角。而看遍天下事之后,还有什么是他所没有见过的,还有什么是他所不能承受的?”

“然而我现在才终于记起,我大概是迷上他那天的舞姿吧……真怀念啊,什么时候,可以邀请他再敲起太鼓、跳起舞呢——”

“所以,他还会记得我吗?那个青葱而幼稚的我,顽固而认真的我。”一期一振猛然握拳,狠狠砸在身边的地板上。将旁边三个少年吓得不轻。

“后藤,拿纸笔来。”一期一振用少有的命令口吻说到。后藤藤四郎被吓得愣了片刻,才一咕噜爬起来,跑到屋子里去拿纸笔。

而像是终于说出了心中积压已久的愤懑,一期一振吐出一口气,眉眼也舒缓了不少,只是捂着心口的手还没有放下。

——我终于从记忆的角落中找到了您的影子,而您如今,已经忘了我吗?

 

(8)

“三日月殿下!看这个纸伞精!”厚藤四郎手里抱着一个废旧纸伞变成的小付丧神欢快的跑到廊下举给三日月宗近看。漏了洞的紫色和伞生出不协调的手脚口鼻来,对于厚藤四郎的鲁莽分外不满地胡乱揣着脚。三日月宗近被逗笑了,捂着嘴笑了笑。厚藤四郎嘻嘻哈哈地举着这个纸伞精,结果被大怒的小付丧神一脚踹在额头。厚藤四郎“哎呦”一声差点摔了,纸伞精从他手里跳出来,用气鼓鼓地滑稽动作逃跑了。

“哎哎!别跑啊!”厚藤四郎捂着额头追上去。三日月宗近便只是笑着看他们在院子里嬉戏打闹着,觉得手边的茶差不多凉好了,便端起来喝。

正是晚春初夏交接的时候,院子里一片沁人心脾的新绿。

“三日月殿下!”骨喰藤四郎慌慌张张的声音便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三日月宗近慵懒地转头看他,少年人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带着慌慌张张的焦虑,好像下一秒天就会塌下来一样。

“哈哈哈,怎么了吗……这是尾张那边的来信吗?”看见骨喰藤四郎手中到这尾张葵纹的信件,三日月宗近便知道那是他们兄弟之间隔上一段时间就会进行的通信问候。虽然三日月宗近从没有想过要,也从未要求去看那些信件的内容,但是这一次,骨喰藤四郎却格外郑重地掰开三日月宗近的手指,将信塞进了他手心里。

三日月宗近垂眉看着信件上尾张德川的葵纹,眸中的光彩暗了暗,才笑着道:“这不好吧,你们的家书……”

“是一哥亲笔写来的信。”骨喰藤四郎郑重其事,腰板都笔直。他这个模样倒是把三日月宗近吓了一跳。“是一哥亲笔所写的信!有提到三日月殿下!所以……无论如何,还请您……一定要看一看!”骨喰藤四郎最后的发音几乎带着颤抖的请求,让三日月宗近再说不出推脱的话。只是一旦知道了是一期一振所写,三日月宗近似乎更没有勇气打开了。他看着那深色的家纹良久,才叹息着翻了开——

“骨喰亲启:

近年众信已拜读,深感骨喰关怀之心,唯兄愧不敢当。但有一事烦请向三日月殿下询问:大阪城往昔如梦,感念往事,三日月殿下是否还有所介怀?时至今日,是否已于高台院有所斩断?一期一振诚惶诚恐,不得不相问以求答案。

兄·一期一振敬上”

那并不是三日月宗近所熟悉的笔记,相比记忆中的豪迈字体,如今这样秀气的字迹都不知道是谁教给一期一振的。然而就算同记忆中有所出入,三日月宗近依旧将这封信看了两三遍,才终于肯放下来。

手边的茶已凉透。

看着三日月宗近看着院子出神,骨喰藤四郎有些没底气地叫唤他的名字。三日月宗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看向骨喰藤四郎的时候,发现少年脸带担忧的说道:“要,怎么回信吗?”

然而三日月宗近却将信折好,又交还给骨喰藤四郎,问道:“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事情的呢?”

骨喰藤四郎愣了半晌,才支吾道:“抱歉……因为后藤和物吉殿下多少还是知道一些您和一哥的事情,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我每次都会在信中附带殿下的近况……”话到最后一点心虚,骨喰藤四郎放在膝盖上的手握紧了起来。然而沉默了片刻,想象中的责备并没有到来,反倒是三日月宗近低笑了两声,道:“这样啊,那就按着你以前的写法直接回信就好啦。”

“哎?以前的写法……可是一哥……”骨喰藤四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嗯嗯,以前的写法。没关系的,骨喰去写吧。”三日月宗近捧起凉茶,笑弯了眼睛似乎心情愉悦地回应着骨喰藤四郎的疑问。少年看不见对方的眼睛,便也无法知晓他心中的想法,沉了半晌,便也只能带着半份疑惑地照着三日月宗近的说法去写回信了。

而等着骨喰藤四郎一走,这院子里和廊下,便寂静的多了。

时间快到晌午,连枝头的鸟雀都没有。

三日月宗近捧着茶杯向后靠在障子门板上,突出的屋檐遮挡住了他大片的视线,那枝繁叶茂的绿色里,却能瞥见苍天湛蓝的一角。

“一期……一振……啊”四下无人,三日月宗近念叨着,难免想起曾经大阪城的事情。

想起他刚来的时候,不过是个幼稚的乡下野小子,礼数虽然周到,但那穷酸的模样,确实颇有一种当年木下藤吉郎的模样。而同当年他的主人一样,这把年轻的太刀眼中闪烁着不屈而自信的光彩——正是这种光彩,造就了他主人的伟业。

然而,终究太年轻了。

跨过大海去攻打对面的国家,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别说他没想过,就是以号令天下为大业的鬼丸国纲,都已认识到是不可能完成的虚幻。然而一期一振却对这份虚幻固执而认真——如同他的主人一样。

既然天下泰平,那么还能去干些什么呢?刀就是为了战役而生,离开了战场,我们还能做什么呢?一期一振这样说。

而三日月宗近只回复了他两个字,幼稚。

转年丰臣秀吉进攻朝鲜,战事开始非常顺利,但随着明国的参战,战况急转直下,最后不得不签订了停战协议,大军退回日本本土。

期间过程不过一两年,相比战国乱世时间短得多,却也更让百姓怨声载道。

等着一期一振和众多兄弟们回到大阪城的时候,三日月宗近本以为会看到精神失落的一期一振,然而年轻的太刀视线低垂,眼色凝重,等他注意到三日月宗近的注视时,抬眸的瞬间,仿佛有金子撒进三日月宗近心里。

活了几百年,还从没有见过哪个败将还会露出如此骄傲自信的神色。

真是有趣的家伙。

三日月宗近不确信到底是谁先对谁动了心,有些情感却呼之欲出——比如一期一振会严肃的问他,“既然当年宁宁大人未能带您出逃长滨城,那么如果您被光秀大人虏走怎么办”;又或者问他,“聚乐第和大阪城,您觉得哪个更好”。都是一些拐弯抹角的问题,向来认真的他,却总是无法直面问出来,导致后来事情被鲶尾和骨喰捅到宁宁大人那里,年轻的太刀还被宁宁大人叫来问话。

然而也是固执,不管宁宁大人如何旁敲侧击,一期一振只憋红了一张脸,就是半句话都不说。

如今可是太平盛世,阁下到底在顾虑些什么啊!真是的!你跟还真是像极了藤吉郎的性格!宁宁大人抱怨着离开了,留下红透了脸的一期一振,和隔着障子偷笑的三日月宗近。

然而丰臣家衰落的速度,让三日月宗近始料未及。直到在高台院看到大阪城的火焰时,他等来的,也不过一句“徒增烦恼”罢了。

一点都不幼稚,原是我看错了。

三日月宗近叹了口气,看着青空露出浅浅的笑意,手中的茶水冰凉,三日月宗近眨了眨眼,干脆起身起换茶水了。

而在他身后,青空依旧蔚蓝。

 

(9)

等着深绿的叶子变了色,夕阳染红的坂道上也落下了霜雪。转眼燕子也啼叫了,樱花开了又落下。年岁平平安安,毫无波澜。整个日本在江户德川幕府的统治下,过着闭关锁国的安稳日子——就连平日里百姓邻里的争吵都少见,更勿论什么左右天下大局的战事。当然,这种太平日子对于久经沙场、茹毛饮血的刀剑们来说,实在太过无聊一点了。而大部分刀剑又不肯学习插画品茶之类的文化事,不知不觉间,每隔几天的手合便成为了付丧神们之间的“大事”。

然而对于这种“大事”似乎,一期一振似乎并不感兴趣——就连鲶尾藤四郎有时候都会去围观。然而要说他喜欢和歌茶道之类的,又完全没有见他习过那些,一期一振似乎只是经常会坐在门边,看着枯水庭院臆想些什么,眼神凝重而悲伤,似乎是对那段破碎的大阪城往事的哀叹。

江户方面的家书依旧不断,只是一期一振没有等来三日月宗近对于疑问的任何回答,而骨喰藤四郎依旧会在每一封的后面写上“三日月殿下安”的禀明。

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却似乎少了些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想不明白的时候,一期一振便回去山上眺望江户城的方向,眺望大阪城的方向。到底哪一座离自己很近,而哪一座离自己很远,他搞不清楚,就像是他搞不清楚三日月宗近对自己的态度一样。

他曾出现在自己的梦里,天守阁上敲着太鼓起舞的身影,哪怕被灼烧过的神经隐隐作痛,都无法将那碎片一样的记忆抹除。从这一点一期一振便可以确信,他对三日月宗近的感情是特殊的存在。而在无法完全回想起的那些过往中,他是否同三日月宗近表白过什么,又或者三日月宗近是否曾对他有所回应。一期一振尽数忘却。

不过没有回应也是一件好事吧。一期一振看着江户城的方向,正月里的山顶有些冷,石头边还有没有融化的积雪,那棵老松去年的时候又发了新芽,如今倒是枝繁叶茂的模样了。

虽然没有任何回应,但是骨喰的回信依旧没有变,那么也只能说明,是您在犹豫一些什么吧。而您的犹豫,是不是正是说明了,曾经的我们,并不仅仅是“朋友”那么简单。一期一振右手放在左胸口的地方,那个温热跳动的器官,有一瞬间让他产生了身为人类的错觉。

有些时候我也在怀疑自己。再刃前后,是否还是同一个“一期一振”?而死去是否比复活更加的合情合理?人类从未站在刀剑的角度所考虑过,而我作为刀剑的象征,比战争更加倾向于权利。那么再刃复生就是无法选择的结果。而我是否还能称为我?想来三日月殿下也是困扰于此,才无法对我有所回应吧。

一期一振闭了闭眼,风里还能听见神社里的欢闹声,毕竟还未过正月,天天都是节庆的日子。

然而如若今日的“一期一振”并非当年的“一期一振”,那么如今站在这里的人又是谁?天下只有一柄“一期一振吉光”,而毋庸置疑,这个人就是我,也只能是我。所以无论三日月殿下心中如何犹豫,我都会等到再见的那一天,等您一句答复。您这次,可是欠我了。

每次一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一期一振便又会觉得满怀希望了。毕竟他总是相信,奇迹是会出现的——

“一哥!一哥!”山下传来后藤藤四郎和鲶尾藤四郎的声音,同过年时候的欢喜不同,这声音显得十二分的紧张和惊慌。一期一振不知道正月里会有什么事情让两个少年能这样失态,转头看过去的时候,便见着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鲶尾藤四郎甚至差点摔了,被后藤藤四郎拽了一把才免得倒下。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一期一振转过半个身子看着他们,表情复杂地挑着眉头。

“是……是江户啦!”后藤藤四郎双手撑在膝盖上喘着粗气。“刚才有江户那边的官员跑来了,江户……江户大火啊……”鲶尾藤四郎一手扯住一期一振的袖子,一手擦着额头出的汗。

“江户那边十天半月都会生一次火,骨喰都不在意了,你们慌什么。”一期一振本是想安慰两个少年别太慌张,但紧接着后藤藤四郎猛然直起腰来,大声道:“不是普通的火灾了!从昨天晚上就开始烧起来了!那官员说连着江户城本丸御殿、天守都烧掉了!如今火势还没有停下来,江户城已近半数被烧毁了!”

一期一振听见心中一口铜钟,一声震响,颤地心口发痛。

“一哥……每次给咱们写信的骨喰,还有信里提到的三日月殿下是不是都在江户城里?还听说过厚也在那里住着,是不是,一哥!?!”鲶尾藤四郎等不及一期一振回应什么,扯着他的袖子,几乎都站不稳。

“不仅仅是刀铭藤四郎的兄弟,将军家还有很多其他的刀剑们吧……一哥!”后藤藤四郎话还没说完,见着一期一振要往山下跑,忙不得一把拦住他,后面鲶尾藤四郎也在扯他的衣服。而一期一振眼中光泽仿若死灰复燃,见着后藤藤四郎拦他,想要伸手去推,动作到了一半却也停住了。

满眼皆是火焰。

一期一振晃了晃神,眨眼间便不见了那些幻觉。但是身体的记忆却在隐隐发痛。一期一振只觉得双腿发软难以支撑,在后藤藤四郎和鲶尾藤四郎的搀扶下才终于在旁边的石头上坐好了。然而一期一振的记忆也开始混沌:倒塌的房梁和肆虐的火舌、无法喘息的痛楚,每一寸肌肤都在吼叫,撕裂,血肉崩离……

“一哥!”后藤藤四郎唤着他的名字,将一期一振拉回了现实。他失神地抬起眼,看见两个少年焦虑而痛心的眼神,倏然想起什么似得,猛地又要站起来。

“一哥去哪!”两个少年扯住他摇摇晃晃的身子。

“去江户……”一期一振跟没了魂儿似得,“去江户,去他们身边……”

“一哥别去!这种事,让我去就好了!”后藤藤四郎拦在一期一振面前,“鲶尾哥也别去,真的很担心的话,我去就好了……一哥,让我去吧,我去好不好?”

一期一振低头,看着后藤藤四郎揉碎了满眼的心疼,却不答,半晌才道:“那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在火焰里,没有人会回来救你。很痛,很孤单,很绝望,也想要改变,憎恨命运……唯独这种事,我不希望看到发生在他们身上。唯有这种痛苦,让我们来承担,就够了。”

却不知道说给谁听。

“一哥!就是因为很痛苦!我也知道那是很痛苦的事情!所以一哥不可以去!”鲶尾藤四郎从侧面一把抱住一期一振,“如果那么痛苦的事情,再让一哥回忆起来的话,还不如我们永远不告诉一哥啊!”

“……”一期一振说不出话来,侧过头看着鲶尾藤四郎,少年眼中带着卑微的请求,令一期一振忍不住抬起手揉着他的头发。

“所以一哥让我去吧,物吉也会去。而且我们曾经在江户生活过,对那里也是熟悉。”后藤藤四郎尽量做出令人信得过的姿态,看着一期一振眼中的光泽逐渐变成破碎的认同,随后点了点头,算是准许了他的做法。后藤藤四郎方才行了礼,快速跑下了山。

山顶上便只留下一期一振和鲶尾藤四郎,鲶尾藤四郎似乎还是害怕自己的兄长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来,好半天才松开了抱着他的手,顺着一期一振的视线,望着那望不见的江户城。

山风里依旧能听见尾张的锣鼓欢天。

于此盛世,飞来横祸。若失尔等,纵天下泰平,又有何必?

 

(10)

四面皆是瓦砾。烧焦的木头还冒着青烟,似乎刚下过雪了,地上全是漆黑的泥泞。呻吟声在焦炭般的城中低低盘旋,偶尔哪里传来声嘶力竭的痛哭,惊飞了废墟上停落的乌鸦。绝望的百姓衣着阑珊地坐在道路边,一个个失魂落魄。官员们四处奔走着指挥救援,偶尔有担架从废墟深处抬出来,上面盖着一层白布,只看见掀起的一角下焦黑的遗体。

物吉贞宗又往旁边躲了躲,后藤藤四郎把他护在身后。

从昨天晚上随着尾张的官员紧急来到了江户,这座城便已经不是他们印象中的城了。地标般的白色城堡和天守阁已不复存在,昔日人头攒动、商铺林立的街市也化为了废墟,只剩下如同白骨一般的街道,依稀划分出城市曾经的模样。

身为付丧神,人类自是无法用肉眼见到,后藤藤四郎和物吉贞宗以为这里多少还会有活着的付丧神,哪怕是那些没有人形的精怪也好,最少能打听到一些关于将军家的事情。然而如同废墟的城市里,除了空气中肆意的绝望,什么都没有。

不会全部都葬送在江户城里吧……

后藤藤四郎咬了一口舌尖,看向曾经江户城的方向,希冀着自己最好不要一语成谶。

“后藤,我们换一个地方吧。”物吉贞宗有些难受的捂着胸口,对于给德川家带来幸运的小胁差来说,这种景象恐怕是比战场更加人间地狱的惨象。后藤藤四郎心里也不好受,只是心里不甘心这么早就放弃,犹豫着的时候,物吉贞宗又说道:“虽然很失礼,但是我觉得,没有逃出火海的,不管是人还是付丧神,都不会出现在我们眼前了。”

“但是……”道理虽然都明白,后藤藤四郎却握紧了拳头不愿意离开。物吉贞宗也没有办法,想着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只能握着后藤藤四郎的手,似乎这样才能让他们都安心一点。

“喂……那边的,是后藤吗?!!”爽朗的询问声却从身后传来,后藤藤四郎和物吉贞宗打了个机灵,想不到还会有人能叫出名字来,半是慌张半是惊喜地回头去看,便见着短发的少年以同样的神色看着他们,见着两个人回应,少年便快步走过来,道:“我只看到有尾张的官员来,你们怎么也跟来了?!怎么?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厚啊!厚藤四郎。”短发的少年拍了拍后藤藤四郎的肩膀,又看着物吉贞宗,道:“是物吉殿下吧,好久不见啊。”

“厚哥!”后藤藤四郎终于想起他是谁,心中喜悦之情难免,一跃而起把厚藤四郎抱了个满怀。厚藤四郎想不到后藤藤四郎反应这么剧烈,哇哇乱叫着差点摔倒在地上。物吉贞宗拽了两个人一把,把后藤藤四郎扯开的时候,看见这位多年的友人露出快要哭了的激动表情,心里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小小的开心。

“我们都快要担心死了!本丸都烧没了啊!一哥差点就要自己过来了!”后藤藤四郎擦了擦眼角,一拳头打在厚藤四郎胸口上。厚藤四郎吃痛一声,转而无奈笑了笑,道:“也是身为御物的幸运,火烧起来的时候,被第一波带了出来……”言罢露出犹豫的神色,似乎并没有说完,斟酌了半晌,才又道:“让你们担心了”。

“看到你没事便好了。对了,骨喰哥还有三日月殿下呢?大家呢?”后藤藤四郎关切地问起来。厚藤四郎似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肩膀都僵硬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答道:“是在浅草啦……那边并没有被烧毁,目前大家都在那边……后藤和物吉殿下要不要去看看,我带你们去吧。三日月殿下现在应该在浅草寺里,走吧!”还没等后藤藤四郎反应过来为什么厚藤四郎说得这么急切,便已经被厚藤四郎一把扯住了手腕,逃也似地飞快离开这里。而物吉贞宗一时间也捉摸不透厚藤四郎的态度,不知道该怎么做,便也只能跟着两个人先暂时离开这里。

而这座江户城,远比后藤藤四郎和物吉贞宗离开的时候,面积扩展了许多倍。

不知道穿过了多少小巷,视线中的城市终于从废墟变成了房屋。三个少年穿梭过忙绿的人群、朱红色的浅草寺雷门,看过神色凝重的幕府官员们,终于在浅草寺的正殿前,发现了三日月宗近的身影。

远远便瞥见的那一抹深沉的蓝色,如同穿越了千年的夜色,带着宁静的沉稳,如同佛像一般矗立在正殿门前,唯有风才能吹动他的衣角。

“三、三日月殿下……”厚藤四郎有些心虚地唤他的名字。那如同佛像般的人松动了,侧过了身子来看身后的他们。

只一瞬间,仿佛有电流从后藤藤四郎的心间穿过。

那双眼睛里没有温度,不是如同绝望的死灰,而是似乎从未被人温暖过,如同月光般寒冷而无情,仿佛能斩断世界上任何可以斩断之物。那是漂亮的如同刀子一般的人,是可以玩弄世间万物的王者……然而就在眨眼的功夫,那些光泽从三日月宗近眼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温和而柔软的目光。

“厚,去哪了?”然而声音并不算太温柔,似乎对厚藤四郎的离开多有不满。

“哎哎,没有啦……”厚藤四郎抓着头发不愿意说,脸上全是尴尬地笑意,“这是我遇见的,尾张来的,后藤和……”

“是不是去城里找骨喰了。”打断了厚藤四郎明显想转移话题的言辞,三日月宗近的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后藤藤四郎浑身一震,不好的预感在他心中开了花,少年一把扯住厚藤四郎的衣领子,几乎大吼出来问道:“你说骨喰哥在城里吗?!!”

“后藤……”物吉贞宗慌忙去拉他们俩。

“你不是说大家都在浅草这边吗?!你……”后藤藤四郎捏得手指关节惨白。

“能站在这里的只有将军御物,后藤君。”三日月宗近波澜不惊地说道,“将军御物是第一批被带出城的宝物。然而火势比想象中席卷的更快,当大家逃出城的时候,已经没有时间第二次进城了。”三日月宗近安静地站着正殿前,明媚的光线里,他身后若隐若现了佛祖的雕像。

后藤藤四郎一瞬间便没了底气。

“相比你就是后藤君吧,这位便应该是物吉君了。我也听说过你们,特意从尾张跑来看我们的情况,三日月宗近已感激不尽。”三日月宗近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微微欠身以行礼,“我也熟知这些年来骨喰同你们通信频繁,忽然发生这样的事,始料未及,也愿尾张众人能接受这件事,节哀顺变。”

后藤藤四郎一时间只能张着嘴巴说不出话,身边的物吉贞宗倒是反应过来,跑到三日月宗近身边,道:“这种事情不需要三日月大人来道歉……三日月大人同骨喰大人一同生活了那么久,这种事,应该比我们更伤心才对吧。我们不会怨三日月大人什么,对吧,后藤!”

“啊?啊!是!”后藤藤四郎被物吉贞宗吼地醒悟过来,也放开了一直拽着地厚藤四郎的衣领,露出些拘谨的神色,僵硬而慌张地回答着。

三日月宗近一下便被逗笑了,拍了拍物吉贞宗的肩膀,道:“哈哈哈,忽然就认真起来了呢。能被你们安慰虽然很开心,但是将这样悲伤的事情传达给你们,也是我的不对。”

“并不是,一哥经常告诉我们做人要诚实!”后藤藤四郎也露出认真的表情,转头看着厚藤四郎,问道:“一哥有没有跟你讲过啊!”

“说是说过没错啦……”厚藤四郎抓着头发,心虚不看后藤藤四郎的眼睛。

“那你还骗我!”

“不是骗你啦!”

两个少年忽然又争执了起来,物吉贞宗叹了口气拿他们没办法。三日月宗近轻笑几声,拍着物吉贞宗的肩膀,像是在回忆一些什么似得,叹息道:“事到如今,他也还会说出这种话啊。要做诚实的人,不能骗别人,也不能骗自己。”

物吉贞宗抬头看着他,三日月宗近眼中光泽温柔,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便低沉地笑了几声,从怀中拿出两封信件来,递给物吉贞宗,道:“这两封信,能不能拜托物吉君交给一期一振呢?”

“咦?可以是可以……”物吉贞宗接过信去,看到一封上面是熟悉的德川家纹,另一封上面,却是代表大阪的五七桐纹。

三日月宗近指着那封绘着德川家纹的信道:“这一封是之前骨喰写好了,还未能寄出的信件”,言罢又指着另一封道:“这是我写给一期一振的,只写给他一个人,是昨晚连夜写出,可能会有些仓促,还请他见谅。”

物吉贞宗理解地点了点头,便听到三日月宗近又问道:“之前听骨喰说过,是你一直在照顾一期一振吗?”

“不,我经常会去照顾鲶尾大人,一期大人差不多都是后藤在照顾。”物吉贞宗毫无隐瞒地回答。“哎,是这样吗,哈哈,那也要感谢你们能照顾他。”三日月宗近看着那边两个已经打闹起来的少年,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物吉贞宗看着他的表情多少有些欣慰,然而三日月宗近又回过头,看着正殿中的佛祖。

拈花一笑,一眼万年的佛祖。

“当年你的愿望是这天下泰平,我不信,笑你幼稚。却不想一朝言情,欢喜刹那,倒成了永恒。而今天下当真泰平,原以为失去了你,不敢再面对,我也不过一届胆小鬼罢了。不该骗你的,也不该骗自己的。哈哈哈,说出来,还会回到从前吗?”

佛祖无声,唯有浅草寺中的钟声传来。

“活的越长,失去的便会越多。曾以为永恒,也不过眨眼一瞬。天下泰平,失了谁,都不能称之为天下,对不对,一期一振?”

 

“原谅我,一期一振。”

 

【尾声】

三日后,物吉贞宗与后藤藤四郎回到尾张。将江户所有消息如实禀报,物吉贞宗也将两封信件交付一期一振。年轻的太刀仔细读过后,让后藤藤四郎保存好骨喰藤四郎最后的书信,却将那封绘有五七桐的书信付之一炬。

这举动让物吉贞宗格外震惊,但当日一期一振便对江户做出了回信。而那之后,一期一振同江户的书信往来便颇为频繁,只是江户方面的书信上,依旧绘着熟悉的德川家纹。几个少年人对那书信颇为好奇,曾偷偷打开看过一封,见着满篇优雅洒脱的字体,落款“三日月宗近”,便也心知肚明地以后不再偷看了。

转年,江户明历大火的废墟收拾妥当,从本丸御殿中搜得烧物若干,皆交付越前康继二代目再刃修复。

文久三年,天皇指定尾张德川家献上太刀一期一振吉光。

平成五年,转由个人收藏的前将军御物三日月宗近,由东京博物馆收购珍藏。传闻博物馆接收那天,收藏家载歌载舞欢送这柄“天下五剑”。

再刃后的骨喰藤四郎被供奉在纪念丰臣秀吉的丰国神社中。

厚藤四郎与德川将军家大部分刀剑,同样由东京博物馆保管。而位于尾张,既如今名古屋的尾张德川家,建立起德川美术馆,收藏着包括物吉贞宗在内,尾张德川家流传下来的大部分刀剑。

而对于天下——不仅仅是日本境内——自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纵然国际社会多有动荡不安,大规模的战争也爆发过几次,却也一直走在世界和平的大路上。没有人期望战争,武器也成为了历史。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在博物馆良好的保存之下,千年刀剑付丧神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接受到了来自时空夹缝中的邀请。

溯回历史,唯有刀剑。

而当一期一振接受审神者——一位十多岁的小姑娘——召唤出现在这个他所知的最简陋的本丸中的时候,在弟弟们惊呼着扑进他怀里的时候,年轻的太刀看到审神者脸上那似曾相识般爽朗的笑容。而在她的身边,那一角深蓝,恍惚于记忆重叠。

“欢迎光临!!!!一期一振~我们可是等了你好久哦!”小姑娘笑弯了眼睛,若不是被压切长谷部“命令”要有个规规矩矩的样子,估计此刻能直接给他一个熊抱。“所以呢~这位是我的近侍~三日月宗近,来打个招呼吧~”审神者指着旁边那一抹深蓝。如同平安贵族一般的刀剑男子端坐着,其本身便如同一幅画般精美。听到审神者的介绍,三日月宗近略微抬起头,深蓝色的眼底一汪弯月,眼波如同月下秋水般柔和。

“初次见面,我是三日月宗近。最近是审神者的监护人,嘛,以后请多指教啦,哈哈哈。”三日月宗近掩着唇笑着,悠闲地像是老爷子一样的话,让旁边的审神者忍不住吐槽道:“什么监护人啦!我都16岁啦!”免不了又引来了三日月宗近一串“哈哈哈”的笑声。

似乎有点怀念的感觉,令一期一振忍不住笑出声来。在审神者和三日月宗近都看向自己的时候,便稍稍施礼,便也是笑着道:“在下一期一振,初次见面。弟弟们,也请多指教了。”

对于这样的介绍,自然又是引来了大家的一串笑意。粟田口的短刀们又扑上来,肆无忌惮地在哥哥身上闹。审神者也大笑起来,旁边的三日月宗近倒是以袖掩唇,笑得不着痕迹。

“但是说起来呢,哈哈哈,还真是初次见面呢。”三日月宗近打量着一期一振,似乎想他把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衣服上每一个褶皱,都烙印在自己心里。而一期一振在弟弟们的胡闹中像是也听到了这句话般,抬起头看着三日月宗近。

太阳一样的眼睛,与记忆中毫无二致。

“既然如此的话,我这就去带一期一振君熟悉一下本丸吧。”三日月宗近心满意足似得叹了一声,说着便要站起来。

“等一下,三日月殿下!”一期一振却急切地开了口,令三日月宗近又略带疑惑地坐了回去。

“之前的书信,我都有好好保管着!”一期一振一边安抚了胡闹的弟弟们,一边整理了衣衫正正规规地坐好了。

“哎哎,是吗,哈哈哈。”三日月宗近笑哈哈地回应,反倒是审神者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看着两个人。

“因此!三日月殿下!可不可以考虑同我交往呢!”

“哎!!!!!!!!!”

不仅仅是众多的藤四郎短刀们,就连审神者和来围观的刀剑们都因为过度的震惊而爆发出了不可置信的声音。那边鹤丸国永甚至跟受了惊吓的猴子似得全身挂在莺丸身上,念叨着“一期可真是吓到我了”。

然而被表白的三日月宗近却没有回答,只是用袖子掩着带笑的唇角。

“我知道您可能还有所犹豫,有所疑虑。但是不管我是否再刃过,这个世界上,也仅有一柄一期一振吉光,而这个人只能是我。我知道如今的自己可能完全比不上您记忆中的‘一期一振’,但是我只能是我。所以!三日月殿下,要不要试着同我交往一下。”一期一振露出一些急切又紧张的神情,似乎生怕三日月宗近会反悔似得。而历经千年的平安刀却斜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一期一振的小紧张,半晌,他噗嗤笑了出来,道:

“甚好甚好,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吧,一期一振君。”

 

【完】

 

写在后面:建文档的那天,是去年12月26号。被塔塔吐槽“你拖得我都要忘了”。今天终于写完,自己都吐出一口气。2w9,简直预料之外。以为以前的《明月》就是我同人的极限,结果没想到轻易就被打破了……

本来是想结尾的时候来一首《爱上你万岁》的bgm的,结果不知道咋回事,愣是差点变成了《问佛》的玻璃渣………………差点就想写“你端坐佛前参万事禅机参灭菩提,而我唯余下半生孤寂”【一拳打脸】然后我掰了回去……【捂着脸】

因为尾张和江户的关系,这段只能拆开了写,其实从第一章开始气氛就挺压抑的,写完感觉自己要得抑郁症【不是】。相信我,我每一把刀都爱的,真的,如果觉得“他不应该是这样”,那就是我ooc,这个锅我背【土下座

(10)里面爷爷在佛前的眼神,是我私设的足利氏三日月宗近,同现在性格大不同。【不过现在的爷爷已经完全不会露出那种眼神了哦【。

能在本丸相遇就是好的!我不介意你们在本丸谈恋爱!【最后那个婶儿不是我【没人在意啦【。

因为确实挺致郁的,我决定缓几天去写双刀的现prao糖,也是被亲友催了好久,我再不写她要打我的节奏。。。。

所以……食用……愉快?【怎么可能啊!【别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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